虽然有很多赚快钱的人进入到这个行业,但周利荣认为,等到行情平稳,利润重回3-5个百分点的时候,行业会自动出清,而她们会继续坚守这个行业,同时进行产品升级。在她看来,医疗市场是无纺布最高端也最赚钱的市场,未来市场需求量很大。
“赚三五千万都不算赚到钱,赚1个亿以上才算赚了点钱。”这是如今在彭场镇流传颇广的一句话。
从武汉城区向西驱车100公里,便可到达彭场镇。这个属于湖北省直管市仙桃下面的乡镇,除了彭场大道两旁密密麻麻布满几十家厂房之外,其景观与中国其他任何一座普通乡镇别无二致。
但一场席卷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让彭场镇“一炮而红”。作为防疫的“硬通货”,今年以来,口罩和防护服在全球的需求量暴增,这对有着“无纺布之都”称号的彭场镇来说,是史无前例的机遇。
无纺布是一种不需要纺纱织布而形成的织物,用途非常广泛,其中就包括口罩和防护服等医疗用品。外界较少知道,早在疫情之前,彭场镇就已是中国最大的无纺布制品加工出口基地,生产全国60%的无纺布产品,占据全球市场份额的四分之一,其生产的口罩、防护服长期销往欧美等海外市场。
疫情期间纷至沓来的订单,开启了这座小镇的造富神话:除了新增多名亿万富翁,就连口罩厂的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也可高达6万;一名机修工一天甚至就可赚5万元,两个月就赚了几百万元。
财富效应下,扎堆进入这个行业的人越来越多。但随着国内疫情得到控制,机器和原材料的价格历经大涨大跌之后,如今口罩价格已回归正常,甚至比疫情之前更低。因此,在那些老牌口罩大厂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亏光成百上千万元资金的“投机者”也不在少数。
口罩市场已经供过于求,行业势必将重新洗牌。对于这座有着30多年无纺布加工出口经验的小镇来说,下一步如何做好产业转型升级,拓展工业防护之外的市场,将彭场镇打造成一个无纺布特色小镇,已成为重中之重。
“被老外榨取了几十年,终于赚回来了”
“(在疫情之前)这个行业做得蛮艰难。”
誉诚布制品有限公司董事长周利荣向《棱镜》介绍,她2015年正式入行,主营防护服,100多号工人的规模在彭场镇246家规模以上的无纺布企业中,顶多算个中小型企业。因为订单少,厂家多,一年到头只有3-5个点的净利润,2017年甚至还亏损了几十万元,2019年全年产值不到4000万元。
仙桃当地一家银行行长也对《棱镜》表示,今年春节之前,好几个无纺布厂的老板都跟他说准备转行,“因为利润空间太小了”。
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改变了行业的颓势。作为重要防疫物资,口罩和防护服的需求量大增,彭场镇大大小小的无纺布厂开足马力,满负荷生产。数以亿计的口罩从这里被运往武汉、全国,以及海外。
据彭场镇当地政府一位人士介绍,疫情期间,湖北省80%的防护物资由彭场镇提供,省防疫指挥部每天在彭场镇调用4000万只口罩;在全国医用防护服生产量都不大的情况下,彭场镇每天给湖北省提供3万件防护服,接近全国生产总量,后面一度达到每天5-7万件。
为了抢购口罩,疫情期间,湖北当地最大的民营医药企业九州通甚至派了十多个人专门驻守在彭场的口罩厂,出多少货就拿多少。“库房门口就像拍卖一样,不同药企的人在门口等着,一会一个价。”九州通相关负责人回忆道。
到今年10月份,周利荣工厂的产值已经达到4亿元,较去年全年翻了十倍。
疯狂的市场行情带动整个产业链,从上游机器、原材料价格到人工、再到防护品价格都上涨了数十倍;相应的,防护品的净利润也在上涨。以口罩为例,疫情之前工厂卖一只口罩仅能赚几厘钱,疫情期间最高能赚3块多。
“因为高价原材料,我们卖给老外的价格也水涨船高。”周利荣坦言,以前出口一件防护服只能赚几毛钱,现在可以赚几块钱,一年的利润率也提高到8-10个点。目前她工厂的订单已经排到12月底,因为担心后续原材料价格还会波动,“不敢接单了”。
“这个行业被老外‘榨取’了几十年,有时候投资一年连利息都赚不回来,今年终于一次性赚回来了。“前述行长对《棱镜》笑称。
武汉几千万豪宅,都被仙桃口罩老板买走了
今年年初,仙桃本地85后青年向前在抖音上刷到疫情的新闻,隐约觉得口罩这个行业会爆发,于是,他拉上几个朋友一起投资建厂房、买设备、做口罩。据他称,短短一个月时间内,每人就赚了几百万元。
“你算算,一台普通的自动口罩机一天能生产5-6万片口罩,一片口罩净赚3块多,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向前反问《棱镜》道。
在彭场镇乃至整个仙桃市,类似的财富故事每天都在上演。“疫情期间彭场镇的口罩大王一天能赚两台劳斯莱斯。”小镇青年向前习惯用车来作为衡量一切财富的标尺。“我周围好几个朋友都换成100多万的车了。”
而到了3月13日解封之后,用向前的话说,“整个仙桃都疯狂了。大家见面都是在聊口罩、做口罩,上至60岁的花甲老人,下至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比起向前这种“小打小闹”的个人作坊式生产,那些进入行业多年,动辄员工上千人的无纺布大厂老板们,才是赚得盆满钵满,所以才有了最开头那句“赚1个亿以上才算赚了点钱”的口头禅。
武汉一家银行的管理层对《棱镜》透露,早期他们曾给仙桃一家无纺布厂放了300万元的小企业贷款,如今,连银行行长见他们老板都得排队。“以前有贷款需求的现在根本不需要钱了,反而还在我们银行存了20个亿。”
前述仙桃当地银行行长也告诉《棱镜》,无纺布行业的爆发也给该行带来了发展机遇,今年前3个季度,该行的人民币存款余额较年初新增了40多亿元,超过前四年新增存款的总和。
据悉,与去年同期相比,整个仙桃市今年的新增存款超过了200亿元。
在他看来,目前仙桃的无纺布行业已经没有资产负债率一说,“因为没有负债”。
巨大的财富效应甚至搅动了周边武汉的房地产市场。武汉万科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棱镜》,他们位于武汉的一个单价4.5万元起的豪宅楼盘,这几个月都被仙桃口罩厂的老板们买走了,“一套几千万元,还都是全款”。为此,他们还特意派员工去彭场镇当地拓展客户。
工人月入6万,机修工月入百万
共同富裕起来的还有工人们。
随着疫情期间防护品行业量价齐飞,加之封城、防疫因素,让彭场镇无纺布厂“一工难求”,工人的工价也涨了数倍。
据周利荣介绍,在接到政府“保供应”的任务后,大年初二她们工厂150多名工人全员上岗,初五开始招外地工人,每人每天保底1000元,按计件工资三天一结算。在疫情最为严重的2、3月份,工人发4倍工资;4-7月份发3倍工资,均包吃包住;7月份至今,仍然是2倍工资。
这也意味着,疫情期间一名熟练工人一个月最高可拿6万多元,最低的也有3万多元。在国内恢复正常之后,目前工人一个月工资也有2万多元。要知道,仙桃其他行业的工资水平也就2000—3000元。
不过,跟机修工的工资相比,月入6万就不值一提了。据《棱镜》了解,由于懂机修的工人相对较少,加之疫情期间交通受阻,机修工一天的工资为3-5万元甚至更多,这期间市场行情为:安装一台设备5万元,修理一台设备1万元。
向前告诉《棱镜》,他们口罩厂的机修工,疫情之前一个月也就三四千块钱工资,平时还代跑滴滴。疫情期间总共赚了几百万元,最多的时候一天赚了20万。
“如今他钱赚够了,已经不在我们厂里做事了。赚钱了就飘得很,我们赶产量的时候让他去修个机器,他说要抽根烟再去。”这让向前很是气愤。
怎么赚的钱怎么亏了进去
尽管在疫情初期就赚到了钱,但向前他们又将赚来的钱扩大再生产,增加更多的设备,高价囤熔喷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最后怎么赚的钱就怎么亏了进去。“把原材料一买,就没钱了。”
陈先生也是扩大再生产的典型代表。4月底,他投入1500多万元,在离仙桃市区5公里处的一个工业园区新建了厂房,购入十台全自动口罩机,每台花费135万元——平时的价格也就20万元一台。
陈先生的新工厂有20多号工人,5月份刚投产的时候,工人平均一天工资八九百块钱,后面开始有所回调,目前工人的平均月工资在17000元左右。
当时,疫情接近尾声,加上各地往口罩行业蜂拥而入,五一之后口罩的价格开始迅速回落,出厂价跌至4、5毛钱一片,熔喷布的价格也跌落至三四十万元一吨。陈先生算了算成本,按照这个价格卖还得亏本,索性将口罩压在仓库。
按照一天80万片的产能,目前陈先生的仓库已经积压了超过1亿片口罩。他准备在今年双十一的时候全部卖出去,“不管多少钱都会卖”。
现在,陈先生已经不奢望今年能回本了。“这个想法太奢侈了。”
在前述九州通相关负责人看来,口罩作为低值耗材,现在已经到了供大于求的状态。他注意到,身边有投入一两个亿生产口罩的,现在基本上都关厂了,口罩价格会跌到3-5毛钱的底价。
但另一方面,他认为,因为老百姓已经养成了戴口罩的习惯,接下来的需求量会比往年大。
“湖北版温州”崛起记
彭场镇能发展成为如今中国最大的无纺布制品加工出口基地,源于一个不经意而来的订单。
早在1986年,原国营彭场服装厂接到为外贸公司代工生产口罩、元帽等产品的订单。1987年,第一家专业制品企业仙桃市卫生材料厂成立,成为仙桃市非织造布制品企业的“孵化器”。
到了20世纪90年代,仙桃市一批乡镇企业公有转民营,激发了产业活力,其中就包括付立新创办的仙桃新发塑料制品有限公司——它被视为彭场镇无纺布产业的开山鼻祖。
彭场镇乃至整个仙桃市的无纺布产业从此驶入快车道。曾担任彭场镇镇长的杨建国在2019年的一次视频采访中提到,“到2000年时,彭场已经培养出4个亿万富翁、26个千万富翁,还有百万富翁更是不计其数了”。
2003年的“非典”,和2008年的禽流感,两次疫情让彭场镇名声大噪,促进了彭场镇无纺布产业的爆发式增长。公开数据显示,2003年彭场镇的无纺布产值达到8亿元;2008年无纺布企业总数达到208家,产值接近60亿元,占全国产量四分之一强;2018年,仙桃市无纺布产值达264亿元,十年间翻了4倍不止。
前述银行行长则对《棱镜》介绍称,仙桃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大平原,早期进入无纺布这个行业时,一没资源优势,二没技术优势,但仙桃人创业意识比较强,被称为“湖北的温州”。在偶然接触到这个行业之后,发展了很多家企业,在非典期间的赚钱效益也带动着这个产业不断壮大。
“有资源的地方不一定愿意做这个事情,因为它平时的利润很薄,就是赚点加工费。”他说。
70亿拉动产业洗牌升级
对于无纺布这一仙桃市的龙头行业,当地银行业也很关心下一步走向。前述仙桃当地银行在近期走访调研时就发现,无纺布制品的订单量在下降,没有疫情期间那么火爆,价格也大幅下滑:以口罩为例,疫情期间一片口罩卖2.3-2.5元,现在品质高的N95卖1元多,普通防护口罩在0.8元左右,最低的时候在0.4-0.5元。
他们还注意到,由于疫情前景的不明朗,很多工厂不再盲目扩张,而是往提档升级的方向发展,升级技术、产品结构和管理能力。
“疫情结束后肯定有一轮洗牌。”该行行长说。
在他看来,尽管无纺布行业的竞争在加剧,但仙桃的无纺布产业链,涵盖了化工原料、设备制造、无纺布、熔喷布到制品加工,产业聚集和配套的优势十分明显。
彭场镇一位政府官员向《棱镜》表示,疫情对于无纺布行业的转型发展提出了新的课题。对于彭场镇来说,一是整个产业还缺乏大品牌的支撑;二是他们的产品能顺畅地卖到国外,但在国内的市场占有率并不高;三是虽然无纺布涵盖医疗、工业、家居、母婴用品、女性用品等多个领域,但目前彭场镇在各个领域覆盖的面并不足。
为此,政府提出了“产能升级、品牌升级、结构升级”的三个升级目标,打造彭场无纺布特色小镇,具体包括建立国家级应急物资储备基地、无纺布原料市场基地、无纺布制品加工基地、外贸转型升级基地,以及打造国家级无纺布制品质量检验检测中心、技术创新中心。
“初步规划投入70个亿,打造四基地两中心,把平台做起来,把企业引进来。”该官员称。
虽然有很多赚快钱的人进入到这个行业,但周利荣认为,等到行情平稳,利润重回3-5个百分点的时候,行业会自动出清,而她们会继续坚守这个行业,同时进行产品升级。在她看来,医疗市场是无纺布最高端也最赚钱的市场,未来市场需求量很大。
周利荣的新厂房正在建设当中。新厂房原本预计投入1.3亿元,新建具备生产医用防护服、医用口罩等产品的净化车间及微生物检验室、仓库等。“目前来看投入得翻倍。”她笑称。(作者 纯子)